勾芍人

 

一九八六年十月七日,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的罗德华、李剑北等六名队员乘坐“青年”号和另一只橡皮舟从虎跳峡尾的大具向下游挺进时,因滩水湍急,连遇跌水和卷皮浪,在大具以下约二十公里的老鹰滩附近翻船落水。两只船均被激流冲走,漂流被迫中断;十月七日,另一组漂流队员余成、许瑞祥等十人乘坐“西南电力号”和“攀钢号”皮筏从四川会理红军渡下水,闯过红军渡滩、河尾滩,向老君滩挺进时,因接应点未选好,而漏漂会东县境内的鲁家村至黄草坪一段十二公里江面。

两次漏漂江面共长一百九十四公里。为一寸不丢,一段不漏地漂完长江全程,创造真正的世界纪录,漂流指挥部决定,由指挥部成员余成带队,抽调分别胜利闯过上虎跳和下虎跳的队员李大放、杨欣等,组成十人小分队,彻底补漂金沙江大具以下漏漂江段。

历史将永远记住这个日子。

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七日上午九时四十五分,晴空万里。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的六名队员——余成、兰为可、许瑞祥、杨欣、李大放、罗德华,在银色的玉龙——哈巴雪山前面留下珍贵的合影,他们即将开始补漂因故漏漂的江段;他们要向世人表明,人类第一次无动力漂流长江的中国青年,他们的壮举、他们的胸襟都像这雪山一样,洁白无瑕。

需要补漂的大具至金安桥一段,水面全长一百八十二公里,共有三十四个滩,包括假中仓滩、红石岩滩、曼罗滩等十个险恶的特等滩。眼下,金沙江已是枯水期,水位明显下降,滩多谷窄,礁石突兀,较以前更险恶。

六名队员乘“渝科号”下水后,罗显裕、邢义苏等陆上人员便驱车经丽江于八日上午抵达树底桥接应。如果不发生意外,“渝科号”应在八日这天到达树底桥。罗显裕、邢义苏等人在江边礁石丛中从上午盼到太阳落山,仍不见皮筏踪影,只好失望而归。九日,罗显裕病得几乎不能动弹。邢义苏自告奋勇,独自一人前往马尾滩踏勘滩情和接应,历尽艰险,仍无消息。

九日下午四点半,蹲在树底桥上的罗显裕眼前蓦地出现一个小红点,愈来愈大,他兴奋得一蹦而起,病也似乎好了一半,嘴里直嚷:“来了!来了!”。大家急忙跑到桥下接应。皮筏为何姗姗来迟?队员上岸解释后,才解开心中的疑团。

十一月七日上午,小分队从大具下水后,不久就进入一个六公里长的窄谷。两岸岩壁如刀劈斧砍,陡峭笔直。尽管外面阳光灿烂,可谷中连一缕阳光也射不进来。江风萧瑟,阴森可怕。峡谷两头还有险滩封口,名曰“进峡滩”、“出峡滩”,尤以“出峡滩”为险。皮筏冲进“出峡滩”时,一个恶浪斜刺里扑来,正在船头压浪的队员许瑞祥猝不及防,身体被大浪推离船体,仅剩两只脚倒挂在船头保险绳上,眼看要掉入波涛之中,前仓划水的余成、罗德华见状急忙扯住许瑞祥的双脚使劲拽,才把他拖回船中。

当皮筏闯过老鹰滩、烤火滩,冲红石岩滩时,被汹涌的卷皮浪和乱浪掀得倾斜六十度,险些翻船。此时船中已灌进半舱水。队员们一边艰难地用铝锅舀水,一边奋力持桨驱舟。而假中仓滩则更为厉害。此滩长近二百米,滩头滩尾落差竟达十米以上。远远望去,滩上骇浪排空,涛声如雷;左侧悬崖陡峭,右侧怪石嶙峋。皮筏既不能靠岸停泊,也不能牵引,只得一鼓作气迎滩硬冲。水流湍急,皮筏如离弦之箭,转眼冲至滩口。不料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四米高的大跌水,皮筏要避开显然已来不及,只听得轰隆一声,四周便一片漆黑。此刻,船尾掌艄的李大放首先被抛进水中。余成、罗德华被弹上空中后落水,瞬间被浪涛淹没。兰为可、杨欣、许瑞祥落水后因抓住船边保险绳,未被激流冲走。余成、李大放、罗德华两耳灌水,眼冒金星,几番挣扎才从水中探出头来,拼命挥臂游动,好不容易才抓住了倒扣的皮筏。余成清点人数,见队员都围在皮筏四周,大难不死,心中不免一喜,恰好下面出现回水区,他招呼队员们拉着皮筏游上岸来。

眼看四周荒无人烟,食物又基本落入江中,大家又冷又饿,十分难受。此时罗德华忽然发现一个岩洞,洞口侧卧一只橡皮舟,竟是上次失落的“青年号”。这真是一个意外的发现。原来,“青年号”已被岩洞的主人、五十九岁的何国全打捞上岸。他见队员个个像落汤鸡,连忙抱来一大捆干柴点燃,让大家围火取暖烤衣。又煮了一锅老南瓜款待他们。晚上,队员们围着篝火,昏然入睡。江对面悬崖上,不时有石块噼噼啪啪掉落,扰人睡眠。原来是岩羊下江喝水踩滑岩石发出的声响。

翌日,船过三江口,又进入峡谷。左边山崖树丛中,一大群金丝猴见皮筏疾奔而来,仓惶逃奔,猴群转眼便无踪影。离峡口近百米时,兰为可蓦然瞥见左岸一头岩羊在江边饮水。他一阵欣喜,失声大喊。岩羊受惊,慌不择道,竟跳进一道石缝,进退两难。大家急呼余成开枪射击。但皮筏已从石缝前飞掠而过。余成失望地朝石缝方向胡乱开了几枪。想不到竟将岩羊吓出石缝,失足掉入江中。大家迅速掉转船头向岩羊追去。追至近二十米时,余成连发数枪将岩羊击中。当天大家在牛克夕水运处靠岸,美美地饱餐了一顿红烧岩羊肉。还特地为树底接应的队员留下一块大腿肉。

第三天,气温骤然下降,天空乌云密布,峡中雾气迷蒙。皮筏闯过洪门口、白水河等险滩后,队员浑身全被大浪湿透,冷风一吹,瑟瑟发抖。下午五点同树底接应人员会和时,大家都感冒了。

十日上午,铅云低垂,山雨霏霏,小分队冒雨行舟,连续闯过了死人滩、曼罗滩、雷石滩等险滩。辣子庆滩是这段江面的最后一个特等险滩。惊涛骇浪,气势逼人。队员们临危不惧,飞舟直下,皮筏时而冲天而起,时而俯冲疾下,每刻都有翻船危险,其惊险不亚于耍杂技。下午一点半,皮筏终于飞一般漂至金安桥,胜利完成了这一江段的补漂任务。

小分队完成大具至金安桥一段补漂任务后,便马不停蹄地驱车于十二日晚上抵达四川会东县鹿鹤乡。鹿鹤乡到鲁家村有十六公里山路,颇难行走。十三日晨,铅云低垂,阴雨连绵。小分队和几位当地老乡一起,背着皮筏,冒雨赶路。羊肠窄径盘旋而下,弯曲崎岖,被雨水浸润得滑溜溜的。道旁一边是陡峭的绝壁,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,一不小心,便万劫不复。队员们手脚并用,早已热汗淋淋,上气不接下气,使这些四川队员们自己也体会了“蜀道难,难于上青天”的滋味。黄昏时分,小分队抵达鲁家村。为保证安全闯滩,余成带领几名队员直奔江边,攀崖而上,勘踏滩情。晚上,鲁家村六十七岁的施老船工又闻讯赶来,向大家详细介绍了小河滩(当地称“大土洞滩”)这一特等险滩的情况。小河滩处在江流拐弯处,滩口左侧跌水不断,右侧礁石甚多,只有主流可以行船。但主流浪凶水急,大股激流直向右下侧崖壁冲去,天长日久,那崖壁竟被冲出一个约六米深的大洞。船只过此,稍不注意就会被激流推进洞口,后果不堪设想。施老船工告别时,一再叮咛大家闯滩时要格外小心。

十一月十四日晨,江上灰雾弥漫,直到十一点半才逐渐消散。这时,两岸早已密密麻麻地站着闻讯赶来观看的群众。施老船工也带着儿媳和孙子伫立在小河滩口的悬崖上。

余成、李大放、杨欣、兰为可、许瑞祥、邢义苏六名队员登上“渝科号”皮筏,飞舟向滩口冲去。快到滩口时,队员奋力划桨,想抢主流,几经搏斗,仍被左岸巨浪推进右侧礁石丛中。但见礁石密布,犬牙交错;水流湍急,浪涛汹涌。皮筏在礁石上东撞西碰,人被震得时时弹立,前仰后翻。蓦然间,船头重重地撞在一块大礁石上,船尾的兰为可猝不及防,一下子被弹离皮筏落入江中。船上队员急忙将船靠近救兰为可,邢义苏、李大放迅速抓住他身上的救生衣带,终于把他拽上船来。这时,船已打横,被激流冲进一礁石缝中卡住,进退两难。大家用桨顶住礁石使劲撑船仍无济于事,只好跳入齐腰深的激流中用手拼命推船,刚一滑动,又慌忙往船上爬。此时皮筏已被大浪灌进半舱水,还来不及排水,又被一个巨浪推进江中间的激流主径。但见巨浪铺天盖地扑来,皮筏一会儿跃上浪尖,一会儿跌下浪谷,眼看快冲进右侧大土洞,在这关键时刻,大家齐声发喊,挥桨猛划,皮筏终于飞一般从大土洞口的崖壁上一擦而过,好险!两岸观众禁不住高声喝彩起来。队员邢义苏竟高兴得从胸口掏出烟来散给大家,可烟刚点燃,就全被大浪熄灭。大家索性扔掉烟,又挥桨驱舟,一鼓作气往下冲。

中午十二点半,终于漂至黄草坪。至此,补漂任务胜利完成。

面对已被彻底征服的金沙江,漂流健儿的心情像奔腾咆哮的江水一样难以平静。队员罗显裕激动得拿出微型冲锋枪,朝天鸣枪十发。大家簇拥在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的红旗下,以巍巍群山和滔滔江水为背景,请记者为他们留下了珍贵的合影。

 

一九八六年十一月,于四川、云南长漂采访途中

 原载《四川日报》1986年11月11日、18日,《中国青年报》1986年11月18日